我出发前往东莞那日,突然天降大雨。我受母亲影响,觉得天象与运程息息相关。骤然而至的雨水,给我的南下之行,蒙上了一层阴影。不知是否心理暗示的效应,这次路途果然波折不断。
先是卧铺汽车中途抛锚,修了足足三个小时。漫长的等待,让人心烦意躁。待车子抵达湖南境内,穿行在某个山区时,突然被数名汉子拦住,强行索要“过路费”。事件平息后,一路跌跌撞撞,终于抵达东莞,我却误把石碣当成石龙,下错了车。
不过,否极泰来,在石碣落车后,我因祸得福,进了很有名的一家电子厂。而我此前想去石龙,因为同村有个兄长,在手袋厂当组长,他答应帮我弄进手袋厂。
我虽初次出门,但关于东莞工厂的故事,已从同乡或者各类打工杂志上有所耳闻。对无一技之长的打工者而言,电子厂显然是上上之选。兄长得知我进了电子厂后,来找过了一次。
我俩站在工厂门口,看着穿着各式工衣的工人,从车间里涌出来,场面极其壮观。一样的工衣,一样的年轻面孔,工人一旦汇入这巨大的潮涌中,很快就像一滴水汇入江河,很难再寻到。
电子厂多达两三万人,其中,男女比例高达1:8。绝大部分女工,都很年轻,未曾婚配。工厂生活原本就单调乏味,他们远离家乡,原本就孤苦寂寞,思乡之情尤甚,而工作的不如意不顺心,加剧了心中忧愁。
当时没什么娱乐活动,工人们下班之后,无事可干,男女之间,看见顺心顺眼的人,只要你稍稍主动一点,就能享受爱情的甜蜜温柔。工厂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,注定让男生成了爱情的主角。
恰恰因为如此,胆大的男生,往往有一点点不如意,就与女友分道扬镳。没过几天,他身边又有了一位俏佳人。长相帅气,且能言会道的男子,甚至有好些女工排着队,等他来翻牌子。
工友们私下里称他“天天入洞房”,我总觉得这有夸张的成分。后来,在电子厂待的时间长了,耳闻目睹过许多事,尤其见识了年轻女工的情爱故事,又对“入洞房”之事,将信将疑了。
当然,也有性子狂野的女子,不愿意女被人视为衣物,她施展媚艳之姿,主动倒追男工友。女追男,原本就只有一层纱之隔。何况,此女身材极好,娉婷之姿,引来极高的回头率。被她相中的男工,几乎没有还手之力,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
只是,此“裙”非彼“裙”,她可以陪你逛街散步,可以允你牵手搂腰,但绝不可越雷池半步。越是得不到的东西,往往最让人迷醉。男子神魂巅倒之际,她却突然提出分手,让你伤心寂寞冷。有些男子不愿睹物思人,不得不离职,另觅新枝。
无事一身轻,女子轻松几日后,开始追捕另一个“男朋友”。关于此女的传闻,很快在男工友之间传开,但当其中一人,收到她的邀约时,他明明知晓,她并未真的爱恋他,仍有种偏向虎山行的勇烈。而最终心愿,无非不是想要一亲芳泽。
此类典故传闻,我一向当成笑谈。何况,这些事是与我无关的。我入职那天起,就暗下心愿,好好学习,努力工作,多赚钱,帮补家用,提升本领,从普工的身份,跃迁为办公室白领。
去写字楼上班,是我当时最大的梦想。我的舍友唤为春哥者,与我趣味相通,常常,我们一起相约去书摊,买书读书,并且交换彼此的看法。厂外的夜市,各式摊档不可胜数,尤其是美食居多,几乎罗列了全国各地的特色吃食。
春哥是潼关人,因为他的缘故,我们常去陕西摊档前用餐。老板姓余,三十岁左右,与春哥极为熟络,彼此以兄弟相称。去的次数多了,我也随春哥,喊他余哥。每回见到我们,余哥总乐呵呵的,要么弄凉皮,要么准备肉夹馍。
余哥待春哥极好,除了两人是同乡,还有一层原因,未经营食摊生意前,余哥也在电子厂,和春哥是上下铺的舍友。余哥在厂里打了几年工几度有机会升迁,却无人脉关系,最终败退而归。
余哥心灰意冷,工作不再上进,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。春哥给他支了一个招,让他去摆摊,自己当老板,命运由自己掌握,不用受别人气。余哥有些动心,却感觉此事甚难。
春哥陪他实在考察调研,花了许多工夫,摸清了夜市那些小老板的行事方式。待正式张罗开业时,春哥忙前忙后,还呼朋唤友来帮衬余哥。春哥的举止,像他是幕后老板似的。
其实,他与摊档没一点关系。几个月后,余哥的生意迈上正轨,之后愈发好起来。余哥感激春哥,几度把他请到出租屋里,好吃好喝招待。
菜是余哥妻子张罗的,余妻此前在附近一家小厂上班,余哥生意好转后,她辞了职,与夫君一起,开起了夫妻档。余妻这个妇人,脸上有些颜色。这种美艳,是那些年轻女工身上没有的。
去了好几回,春哥迷上了余哥屋里的美食。继而由美食,又迷上了做这美食的女子。
春哥在一次醉酒之后,向我坦陈过其中缘由。有一回,他买了点水果,像往常一样,去余哥的出租屋作客。余妻正在炒菜,炒至一半,发现盐没了,余哥下楼买盐,屋里剩下春哥与余妻,他无事可干,回头望去,从背影里,看到余妻露出好看的腰肢,美极了。
待饭菜准备妥当,三人坐下来,端杯饮酒。女人本不善饮,脸一沾酒,便浮上一层红艳,愈发显得生动迷人。
正在是从那一刻开始,春哥的心思发生了变化。只是,在这个他敬为嫂子的妇人面前,他连多望她几眼,也感觉是罪过。因此,他只能频频端杯,大口喝酒。春哥每回去,必喝得酩酊大醉。
这一切,余哥自然不知晓,他不是心思细腻的人,何况,他心心念念的,全是出摊的买卖。只想着,多赚点钱,早日荣归故事,回老家开一间门店,与家人享天伦之乐。
春哥则把心思埋藏心底,开始在书中寻找乐趣,打发无聊的时光。他的床头摆了故事会、小说集之类的休闲图书,而我喜欢工厂实务管理、财会知识一类的书籍。
相比于虚无的情爱,我认为先立身,再谋爱,才是正疲乏。因为春哥的牵线,余哥夫妻对我亦极好。时间一长,我也成了被邀请去出租屋聚饮的客人。
再去时,春哥则坦然多了,毕竟,他不用再独自一人,面对余妻,面对这个他称之为嫂子的漂亮女人。只是,他依然喝酒,回厂途中,因了我的存在,不用再由余哥护送他回厂。
关于他心中的隐秘,在他一路的醉言醉语中渐渐透露,我也由此得知了春哥对余妻的爱慕。
几个月后,春哥突然恋爱了。女生是电子厂品质专员,叫小华,比他小两岁。他们的第一次见面,我也在场。小华长得清纯可爱,虽然少了一点女人的妩媚,但她极爱阅读,与春哥的趣味相通,很谈得来。
之后的事情,我不再参与,他们的情情爱爱,我也便不知晓了。慢慢地,春哥脸上的喜悦之色多起来。我便知道,这多半是小华带给他的幸福。
年底时,春哥突然对我说,家里出了点事,他要请假回家,因为年关将就,他准备年后再赴东莞。电子厂显然不可能批这么久的假,因此,他必须辞职。可他这一走,时间有些长,他担心小华。
说话间,他吞吞吐吐。问了几次,才终于问出其中原因。春哥所担心的,无非怕他走了,小华被人欺负。
当然,这乃其一。其二,也是最重要的,他害怕他一走,小华会移情别恋。我大声吆斥,这绝无可能,小华是性情女子,绝非见异思迁之人。春哥没讲话,只连续喝闷酒。过了许久,他开口托咐我,请我帮忙照顾小华。
言下之意很明显,让我多陪陪小华,替他照顾小华,完成他应尽的义务。春哥出发回家那天,下起了一场大雨。我想起我南下东莞当天,亦是同样的雨水,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之兆。
因为雨水太急,我没能去车站送他。事实上,他也不需要。甚至,小华想去送他,也被婉言谢绝了。称雨太大,又害怕睹物思人,害怕他们在车站分别,他会难过落泪。
一周之后,我们才发觉异常。春哥离莞当天,余哥的妻子也离开了东莞。两人坐同一趟火车离开的,余哥接到妻子的电话,才知道真相。
不知道春哥是什么时候与余妻暗生情愫的,也不知两人密谋了多长时间,才达成了一致私奔的决定。只不过,我知道,有些木柴,遇火即燃,且会越燃越烈。只是,他俩的个中故事,无人知晓具体真相,成了永远的谜。
得知春哥移情别恋,并且一走了之,扔下一段爱情悬案,有很长一段时间,小华情绪低落,无所适从。
我作为春哥的友人,又承诺过帮忙照顾小华,只能尽力尽心。为了哄她开心颜,我陪她看电影、溜冰,吃炒米粉,喝冰糖水,以至于很多工友,误以为我俩在谈恋爱。
中间还闹了个误会,我们车间有个女生,大约对我有些好感,见到我与小华如此亲近,言语之中,颇多酸意。甚至,暗中称我是“温世美”,还暗中联合几名女工,散播传言,称我喜好“吃剩饭”。
此事搞得我莫名其妙,却被舍友调侃为“爱情的烦恼”。此事落在我身上,倒还能容忍。不过,风言风语亦影响到小华。又或者,春哥的离去,让她伤心失意。过年春节,再回电子厂,不久她就辞了工。
小华进了虎门一家制衣厂,两年后进了版房。如今,她是一名服装制版师,专事服装设计。她嫁给了一名湖南人,先生同样从事服装行业。服装行业成就了她的爱情,也成就了她的人生。
也许,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。
小华去虎门一年后,我离开电子厂,北上石家庄,后去了杭州、南京,辗转数年,最终回归故里,如今,在老家经营一家民宿。
休闲无事时,我常煮茶饮茗,想起在东莞的日子,想起春哥余哥小华,以及在电子厂遇到的男男女女,岁月一恍而过,转眼之间,我们都已步入中年。
抚今追昔,当年的人与事,无所谓对与错,只不免感叹,青春真好。而关于东莞的一切,唯有怀念。仅此而已。(图文无关)